1961年，旱情持续。
这一年是最难熬的，老天一直不下雨，江河断流水库干涸，土地干旱得寸寸皲裂，全国各地被饿死的人数激增。
灾情严重的北方地区，有的城市已经断水断粮。
为了应对缺水危机，船厂自制了一台海水过滤装置，利用蒸馏技术，将海水转化成淡水，勉强能够满足职工的日常饮用水需求。唯一的缺点就是加热过程要耗费大量煤炭。
青岛市政府也受到启发，在热电厂附近架设了两台同样的装置，利用电厂余热加热海水，虽然生产的淡水相对庞大的居民数量也是杯水车薪，但是每人每天能喝到一小瓶饮用水，至少能保证不会渴死。
粮站已经许久没有粮食供应，厂里种的红薯土豆等高产农作物数量十分有限，各家各户只能分到一点。缺少碳水化合物主食，海蛎子之类的根本填不饱肚子，大人小孩都饿得面黄肌瘦。
德花提前储备的粮食到现在已经基本消耗殆尽，小昌义自然知道自家米缸快要见底，他还曾一度担心会跟其他人一样被送走。
之前风调雨顺的时候，家属区不少职工家里都养着亲戚，或是还没成家的小叔子小姑子，或是侄儿侄女。
没办法，往上数三代都是乡下泥腿子，谁家都有几个穷亲戚，作为相对宽裕些的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接济一下生活困难的兄弟姐妹是无法推拒的事情。
这两年饥荒越演越烈，城市里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分配的那点口粮连自己家人都养不活。无可奈何之下，多数人都选择狠心把亲戚撵回老家去。
小昌义听别人说农村更加没有吃的，都是大yue进闹的，山里的树皮草根都被扒光了，饿死了好多人，他一面担心乡下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一面又害怕自己被送回家。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心里明白家里几个孩子中，最不被爷爷奶奶和爹喜欢的就是他。小时候无论吃什么，他碗里的食物一定是最少最差的。那一幕幕晦暗的记忆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还刺痛着他幼小的心灵。
那里是他家，好像又不是他家。
何况现在闹饥荒，小昌义甚至不确定自己要是被送回乡下，会不会连家门都进不去。光是想象那种无家可归的情景，心里就十分惶恐无助，难过得想要掉眼泪。
可是他等了又等，一直到饥荒过去，姑姑也从没说过让他离开的话。
他们一起节衣缩食，一起种地抬水，有饭一起吃，有水一起喝，齐心协力，艰难地挣扎着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患难与共的经历，让姑侄两个情谊更加深厚。
终于熬到了62年，年初开始，南方各省市陆陆续续迎来降雨，干涸的大地得到滋养，重新焕发新的生机。华北地区虽然依旧少雨，但是有南方运来的粮食补给，城市里粮油供应逐渐恢复。
灾情持续减弱，再次吃到白面馒头的那一刻，向来不喜欢面食的德花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这两年她绞尽脑汁，利用船厂现在的技术和便利条件，提出许多有效建议帮助大家获得口粮。即便如此，也只能保证不饿死人，填不饱肚子是常有的事。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腹中空空，饿得死去活来的滋味实在太痛苦了，饥荒如果再持续，她都快要生无可恋了。
到了6月，德花接到通知，自己被厂里举荐去上海交通大学船舶系进修两年。这个珍贵的名额，还是惜才的杨总工程师为她争取来的，德花十分感激。
唯一的为难之处，就是该如何安顿江昌义。
江德福的意思是把江昌义送到岛上，他们代为照顾两年。
德花不同意。
他家已经有五个孩子。从上往下数，国庆和军庆两个男孩儿，一个了9岁，一个7岁，正处于调皮捣蛋猫憎狗厌的年纪。
龙凤胎3岁，最小的闺女江亚菲才一岁半，还离不开大人照顾。五个娃聚在一起，抢食打架哭闹作妖搞破坏，家里成天鸡飞狗跳的，没个安静的时候。安杰每天被他们闹腾得脑仁嗡嗡响，脾气愈发狂躁。江德福暗戳戳跟德花诉苦，觉得自己老婆有提前进入更年期的征兆。
就这么着，德花觉得再扔一个孩子过去，安杰非得原地爆炸不可。
经过反复斟酌，还是决定让小昌义跟着一起去上海。
照顾孩子，多么细心和体贴反而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给他安全感，让他知道这个家是他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的避风港，无论何事都不会被抛弃，无论何时只要回头，身后都有人守候。
偌大的人生世界中，家就是每个人的坐标系。有它指引，我们才不会迷失。
按照江昌义的年龄，少年时期恰逢十年浩劫，想要读万卷书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只能行万里路，开拓眼界，在人世中历练。学习的课堂也不必拘泥于学校，人情练达即文章。
出发前夕，德花去了一趟海军炮校。
听说今年又有一批学员毕业分配到了松山岛，德花有些东西想拜托他们顺便捎给安杰一家，于是拿着东西去找老丁，请他转交一下。
她刚绕过葡萄架，就看到楼前空地上，王秀娥正蜷坐在小板凳上，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弯着腰洗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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