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林朗开着音乐，但没有听，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站在他身旁的许潜都能隐约听见摇滚乐的鼓点。林朗一句话都没有说，目光很平静，但是许潜知道，他不久前还满格的好心情就像中年人的发际线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没了影儿。
“你……”许潜准备了很久才开口，却被哗啦啦的喷泉声打断了。
林朗脚步不停。
在喷泉声嘈杂的掩饰下，许潜高声呼唤他的名字：“林朗！”
林朗脚步一顿。
许潜紧接着又说，坐一会儿吧，阿朗。
两个人坐在水池边缘，一时都没有说话，在黑夜里就像两个模糊的符号，没有身份，没有包袱，可以是任何人。
林朗首先打破了沉默，但不像是在对许潜说，更像是独自对夜晚剖白。
“我出身平平，家境普通，爸妈的文化程度都不高，我也一样，低俗、浮夸、虚荣，他们都这么说，我知道。”
“我很差，”林朗说，“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的不足，林朗想。在陌生的大人轻视我的时候，在我发现那些对我感兴趣的新朋友都生活在底层，碌碌无为、只会怨天尤人的时候。我偶尔也想要改变，但是一觉醒来就失去了动力，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许潜急忙替他辩解：“人不是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你也有优秀的一面。”
“废话，”林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重点是我不管干什么，在很多人眼里都只是不学无术，就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以后能不能靠这个谋生。你知道吗，许潜……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是想，假如我没有一技之长，你……你会认识很多厉害的人，你们互相总能帮上忙，但我不行。我没什么能为你做的。”
“我！”许潜难得慌乱了，“林朗，你怎么……”
林朗侧过头看他：“有时候我让你感觉丢脸吧。”
许潜惊愕于林朗的直白，骤然沉默了。
“换个问法吧，”林朗垂下眼睑不愿看他，“在星巴克的时候，你说什么对不起？”
因为你的师长劝你远离我？因为你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对的？因为你向我隐瞒了这件事？
“我——我很在乎你，林朗。我没什么朋友，你对我很重要，一直都是。”许潜上前一步，想抓住林朗的胳膊，却被他一侧身躲开了。
“但假如有一天你能克服心理障碍，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了？”林朗低声说，“我不想做可有可无的人。”
“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许潜突然提高的音量在寂静的夜里尤为突兀，他的双手交握，在膝盖上微微发颤，头深深地低下去，肩膀的线条单薄而僵硬，似乎想直视，却不敢抬起头，“……你根本就不懂，林朗。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林朗把玩着那瓶还没拆封的香水，几乎有一瞬间的心软，但还是坚持问出了他在乎的问题，“你想怎么向别人介绍我，初中同桌还是学音乐的朋友？”
许潜下意识地想反驳，但他知道林朗的问题一针见血。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就像思想和行动完全割裂开了。
在他的心里，林朗无疑非常重要：林朗是我的好朋友，我比了解我自己还了解他，他是声乐生，他有很多爱好，有很多擅长的事，林朗是很优秀的人，我向往他。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许潜却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熟人模糊他和林朗的关系；他对一切亲密接触都过于敏感，似乎非常害怕让人误解什么；就连并排走在路上，他潜意识里也总想和林朗拉开距离。
林朗让他感到丢脸吗？
林朗张扬、莽撞、出格，他很特别，他会吸引别人的目光，无论善意还是恶意、惊羡还是鄙夷。许潜羡慕这种无拘无束的洒脱，但同时害怕跟林朗在一起的自己也会显得与众不同。他既渴望出格、又渴望平庸，但相对来说，这种“与众不同”带来的恐慌于他而言几乎是难以克服的。
许潜显而易见地缺乏安全感，在他的性格里，守序占了压倒性的比例，他害怕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估计。其实他自己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但从没想过改变。他以为这最多只是让他显得谨小慎微，他以为这无伤大雅，他以为性格缺陷只是他和他自己的事。
不是的，今天许潜才意识到，不是的。这也会让他在乎的人难过。
“对不起。”林朗忽然说。
“如果我只想和你玩儿，不考虑别的，可能就不会不平衡了，”他把皮筋从头上解下来，在手里拉扯把玩，看它抻长变形，最终总能恢复原样，“我又知道我上不了台面，又想要那么多……我不能要太多，对吧。”
“林朗，我——”许潜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那根皮筋在林朗的手上崩断，破空的声响和弹抽在指腹上的闷响打断了所有的争辩。
林朗平常惯会博取同情，但这一次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沉默地摩挲着被抽红的指腹，鞋尖把损坏落在地上的皮筋碾进积雪中。
“你想喝什么吗？”他站起来，自问自答，“热豆浆吧，我去帮你买一杯。”
而此时，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运作。他呢喃着：“真牛逼啊，冬天的喷泉。”然后就这样乘着夜色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留许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水池边上，身后毫无意义的恒温喷泉不知疲倦地上升、上升、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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