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
——纪念杨绛
长安大学/沈子渝
五月二十五日那天，气温一下降得极低，竟有种春寒料峭之感。湿气和灰气笼住学校那几栋楼房，天空泛出阴滋滋的黄色，仿佛大雨甚或大雪将至未至。
清洗柳树后留下的农药水味刺激着诸生的口鼻与肠胃，引起阵阵不适。我躲进宿舍，直接便拉上了床帘。照理讲，周遭暗沉沉一片，温度又低，当我盖上暖热的被子，最是能安睡的。只是，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的伤口莫名疼痛起来——那是前一日洗浴，我试图扳动放置衣物的橱窗玻璃，却被粗糙的毛边深深嵌入手指时造出来的。我正把手指凑近查看，却瞥见丁君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与一个惊叹号。
“杨绛！”
心里一沉，我立刻便明白了。
手指还在疼痛，我却看不清伤口了。一滴眼泪打落在我铺展得过早的竹席上，一圆深色。这时候，我口里心里反复念叨的只一句话：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绛姐儿走了。
杨绛先生对我的意义到底是不同的。我与先生同是江苏无锡人，地缘上便十分亲近。我初中时候在东林中学念书，每天早晨赶坐63路公交车，一听广播里报站“学前街-钱锺书故居”，我便从昏昏然中惊醒，急急跳下公交车，穿进细窄的北禅寺巷，晃晃悠悠地走去学校。后来我考入辅仁高中，而钱钟书先生就是从这一所学校毕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回报到时，我便见到一尊很大的锺书先生的铜制半身像，矗在将军桥畔。铜像的底座十分厚，用各式立方体拼成，凡凸出的面上都刻了字。最显眼的是烫了金的“杨绛”二字，隶书写作，一笔一画皆是毕恭毕敬。倘若从朱雀门（即南门，在听了庞先生关于方位的讲解后，我便往往用朱雀门、白虎门称呼学校的南门与北门）入校，那么直走或左转都能走进教学楼。我三年来坚持走左转的一条路。虽然这比直走多绕了一些，不过这样可以经过一条宽廊道，廊道两边竖置了石墙展板，起头儿右手边第一幅便是锺书先生的照片。附在一旁的介绍文字我已看得熟了，张口能背诵；但更主要的仍是照片，每一天早上和晚上我都会非常虔诚地在照片前停留一两分钟，念念有词道：
“锺书先生以及杨绛先生切切保佑我语文一科取得诸生中最高的成绩，阅读、写作两块更要震慑他们。保佑保佑！”
现在看，这誓愿不免幼稚，而且太过唯心，但毕竟是诚心诚意发出的。若问起它最终是否实现，我只得说，前期确是实现得很好，唯最终一考纰漏多多，不知所答。反倒是原先同锺书先生一样极不擅长的数学一科（考前未尝及格过的）意外得了高分，也很有些神异。不过一定要指明的是，同为辅仁毕业的音乐教育家杨荫浏先生（他的照片亦设于廊道展板上），与杨绛先生的父亲杨荫杭老先生终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我曾在他们的故居里查看过杨氏族谱，这一点可以确证。有人见他们二位老先生名字中都有“荫”字，只当是兄弟，便把杨荫浏称为杨绛叔父，更离谱者竟说是姑姑，便特此说明一下（以前我也有过此种猜疑，之后查弄清楚了）。
那时想得简单，以为锺书先生是我的校友，那么他的夫人也是“我们的人”便十分顺理成章，何况这二人感情之好令多少人歆羡。这样几层原因覆上来，杨绛先生在我心中便成了一个很亲密的形象。如今她的离世使我除了难过和惋惜，还有几缕与他人不同的情感。只是这太难描述罢了。
高二一整年，顾先生分批发下厚厚几沓作文素材，要我们逐一写眉批和总评，工程量实则颇不小。当时已分文理，文科班倒是数学作业最多，题目也难，遇到一题不会，挣扎一两小时仍不肯放弃是常有的事。这样一来，大家多不肯好好写语文作业，敷衍一二笔了事。我虽未有如此严重之不认真，但也不愿写满顾先生规定的字量。后来是怕冲撞了主管语文一科的神灵（那日日的祈祷岂不是白费苦心了？），自己又爱读书写作，决定用心对待，稍稍牺牲一点儿睡眠。只一回，数学题册里一页出现三个大的解析几何题，我无论如何不能做完，再一看时间已到睡点。那次的素材评论作业正是要写杨绛先生，我自信她是十分明理的，综之当时的特殊情况及地缘等原因，先生定然不会怪罪我，便莫名生出勇气，第二天举着空白的作业交了上去。好在顾先生向来爱我，自然不会如何为难，只让我得空了，直接在素材中圈划并弥补一二笔便好。其实，后来也有过赶不及写点评的时候，只因我与那些素材中的人不很相熟，不愿冒险不做作业，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当晚写完。
我并非自夸，教过我的先生们确实大都爱我。这一点同杨绛先生的嬷嬷们（当时先生在启明女塾念书，那些女孩子们称其洋老师为嬷嬷）爱她是一致的。高三带我语文课的是庞先生，她与顾先生也很要好。有一节讲作文的大课，庞先生教我们怎样把肚皮里积累的素材用得漂亮，她正好拿出某生写杨绛先生的例子，大致是说先生在“运动”时期的生活并不好，但她在精神世界中一直称心如意（我实在记不大清原话了）。我马上领悟了庞先生的意思，她是想说这位同学把杨先生的话剧作品《称心如意》巧妙地融合进来，并且一点都不生硬。我坐在位置上，用力点头，庞先生见我热情回应，很快乐地同我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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