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寻宝”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好玩的游戏，更变成了“为荣誉而战”的竞赛。我在小池塘、小树林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阿姨打的小报告反而少了——大概是因为她根本想不到我那个时间竟然还专心致志地寻宝，而不是坐在教室上课。
终于有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那还是在春天的尾巴上，我穿着小棉袄懒洋洋地顺着大下坡往学校走。走到小池塘边上，惊喜地发现那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游动着黑色的小蝌蚪。我发誓自己以后再也没见过那样美丽的黑色，像绸缎般光滑的黑色。随后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班里第一个发现小蝌蚪的人，要是能抓一些带到学校去，那该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包裹在大家的赞叹声中，陈浩的大脑袋也朝我微微点着以示赞许。我当即倒光了矿泉水瓶中的水，蹲在池塘边一心一意地抓起蝌蚪来。一开始是想要直接往水瓶里灌水，这样水里的蝌蚪就能一起进到瓶子里，无奈矿泉水瓶的瓶口太小，每次只进得去几只。我便胡乱挽了挽袖子，用手捉了起来。小蝌蚪真狡猾啊！明明看见它在那里没有动，但你一捧水舀出来，居然就不见了。我气急败坏地试了又试，矿泉水瓶里的蝌蚪却总也不见多。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水瓶里也有一团涌动着的黑色了，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去上学。看看天色，已经有一抹晚霞挂在了西边。我感到很高兴——一下午在教室无聊的时光，竟然这样快就打发过去了。我把水瓶藏在书包里，装作放学一样回了家。妈妈倒没察觉什么别的，只是问我怎么把衣袖弄得这样湿。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悄悄把装满蝌蚪的水瓶藏在了冰箱。随后的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期盼着第二天快点到来，好把战利品带到学校去——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期待去学校吧。
第二天，我从冰箱拿出自己的水瓶，大吃了一惊——我的小蝌蚪们连带着池塘水一起冻成了冰块。那一个个黑色的小东西以各种奇异的姿态凝固在冰块中，拥挤着像火龙果的种子：有的尾巴笔直笔直的，成了一个大头的叹号；有的则打了个弯，成了问号——当然每个的弯都有着不同的弧度；有的干脆把尾巴贴在了头上，分辨不出了。我感到一阵难过，但想想这也算难得一见的标本，就又高兴起来。我把它塞进了书包的内层，紧紧贴着我的后背。
到了教室门口，我还在思索着什么时候把宝贝拿出来时，正在教室中间巡视的班主任叫住了我。班里熙熙攘攘的读书声立刻小了下去，全班都安静下来。我看到老师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正隔着大半个教室审视着我。
“昨天哪儿去了？”她问。
我没有说话，心里快速地在编织一个谎言。生病了？不行，万一打电话问妈妈怎么办。在路上摔倒了？可是没有伤口啊。迷路？不可信……
“没听见我问你话？！”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当然听到了，我心想，这不是在想怎么回答你吗。
“你不说，是吧？”她走到了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我。
老师们总会这一套，好像你不按照她说的做，天就会塌下来一样。我决定沉默，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我的宝贝——它正凉凉地贴着我的脊梁骨，让我感到安全。
“不说就去墙角罚站！”
去就去！我甚至略带兴奋地准备走向墙角。
“报告老师，她去捉小蝌蚪了。”
正当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时，听见这样一句话，简直难以置信——倒不是因为不相信有人看见了我捉蝌蚪，而是因为看见了说话的那人，站得笔直，一个大脑袋竖在上面。
他说：“老师，我亲眼看见她在小池塘旁边捉蝌蚪的，装在一个矿泉水瓶里。”
他说：“老师，小蝌蚪是益虫，捉小蝌蚪是犯罪的。”
他说：“老师，应该让她把小蝌蚪交出来放生。”
他说：“老师……”
这时，外界的声音渐渐遥远，我只觉得后背上的那一小块冰冷瞬间炸裂开来，扩散至全身。彻骨的凉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包围了我，像我四岁时跌入排水沟的那瞬间。
记忆中我仿佛还是被赶到墙角罚站，但溢水的眼睛却看不清周围的画面，因而记忆也是模糊的，仿佛被水淹没了，只能隔着水看到折射过的、扭曲的人脸和扭曲的世界。老师终于被我惊天动地的哭声吓到，连声安慰我“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但她根本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哭。
放学后，我来到小池塘边。解冻后的水瓶洇湿了我的书包，还有我的后背。我恍惚地记得——有时我怀疑当时红肿的眼睛是否看得真切——那些小蝌蚪又在水瓶里微弱地游动起来。我把它们放回池塘，看它们一点点地恢复生机。
我这样一直一直看着，夕阳温暖地抚摩我的脸。直到最后，小蝌蚪们扭动起灵活的腰肢，游到池塘深处消失不见了，如同我渐渐远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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