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所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北岛说他当时几乎觉得世界末日要到了。地震过后，他和父亲还有表姐一起奔赴襄阳，一路跌跌撞撞，他自言那时候真想和争吵多年的父亲和解，然后抱着他痛哭一场。他们借道武汉，抵达襄阳，北岛把给珊珊的献诗（珊珊二十岁生日）放进棺木，终于失声痛哭。办完这件事，回到北京的北岛每日飘荡，魂不守舍，时常感受到来自车轮的诱惑。最终，他还是坚强地挺过来了。在朋友徐金波的帮助下，他用刀片划开手指，并写下：珊珊，我亲爱的妹妹，我将追随你那自由的灵魂，为了人的尊严，为了一个值得献身的目标，我要和你一样勇敢，决不回头……
诗人曾为珊珊写过许多诗句，以下为证：“为了你，/春天在歌唱/草绿了，花红了/小蜜蜂在酒浆里荡桨”（《小木房的歌》），“夜已来临/夜，面对四只眼睛/这是一小片晴空/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黄昏：丁家滩》，“我要到对岸去//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也涂改着我/我在流动/我的影子站在岸边/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界限》）。1998年，珊珊的骨灰从湖北迁回北京，北岛在墓盖上为珊珊写了《安魂曲》。
那一年的浪头/淹没了镜中之沙/迷途即离别/而在离别的意义上/所有语言的瞬间/如日影西斜//生命只是个诺言/别为它悲伤/花园毁灭以前/我们有过太多时间/争辩飞鸟的含义/敲开午夜之门//孤独像火柴被擦亮/当童年的坑道/导向可疑的矿层/迷途即离别/而诗在纠正生活/纠正诗的回声
北岛讲述的途中，台下寂静，连记者的快门声也停止了。诗人自己几乎也是以平静的口吻叙述完整件事情的，偶有几声颤抖也转瞬即逝。之后，他谈到记忆中的汉口是很繁华的，但那是一种属于历史的繁华，当时码头很多，人也很多。因为妹妹的离世，他并未在武汉做太多逗留，所以对武汉的印象其实相当模糊。而现在的武汉，完全就是一座大都市，信息快速流通，人群熙熙攘攘。
香港也是这样，他说。大家都在微信，都在沦为“低头族”。不过他说，抓住乘地铁、挤公交的时间，进行一点儿碎片化阅读也是不错的。可以看出，北岛一再强调阅读的重要性，而我所带的《时间的玫瑰》就是诗人阅读和思考的结果。
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北岛深谙此理，所以他以自己的方式介入时间、记忆时间，最后还给自己扣上一顶“文艺老青年”的帽子，对此我感到欣慰。
北岛在台上唯一没有提及的是，他曾经还有一个除了“石默”的笔名：爱珊。
四
北岛有一张“黑色地图”，我有国有家。
有一次，我和北京的那位朋友几乎彻夜读诗。他说北岛的《在天涯》其实少有人读，大家对北岛的印象更新得很缓慢，一旦谈及他，还是停留在《回答》《一切》《结局或开始》。他说，其实北岛后期的诗写得比前期的好很多，语言的弹性、诗歌的意味、意象的丰富程度都有很大提升。那晚，我们读了《过冬》《时间的玫瑰》《给父亲》《青灯》等很多首。但始终压在我心头的却是《黑色地图》。
寒鸦终于拼凑成/夜：黑色地图/我回来了——归程/总是比迷途长/长于一生//带上冬天的心/当泉水和蜜制药丸/成了夜的话语/当记忆狂吠/彩虹在黑市出没//父亲生命之火如豆/我是他的回声/为赴约转过街角/旧日情人隐身风中/和信一起旋转//北京，让我/跟你所有灯光干杯/让我的白发领路/穿过黑色地图/如风暴领你起飞//我排队排到那小窗/关上：哦明月/我回来了——重逢/总是比告别少/只少一次
每读到“黑色地图，我回来了”，我的内心就会有一阵波动。诗人多多有两句诗令我特别震撼，一句是“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还有一句是“我听见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在某种程度上，多多的这两句诗可以折射出北岛等同代诗人的艰辛和不易。在那种境遇里，始终相信有一道光的信念何其重要，在内心聆听化雪的声音又何其胆战心惊。正是因为有精神维度的着力点，北岛才能坚定地写下：我——不——相——信！但同时，北岛在会场也不止一次地提到食指以及他的《相信未来》，他说食指的这首诗让他对当时的诗歌生态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从而坚持在“不相信”的怀疑和反叛中“相信未来”，“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虽然这种剪裁有我“过度阐释”的痕迹，而北岛本人对“过度阐释”又颇有微词。他在《时间的玫瑰》中讲述策兰时，曾对张枣提出批评，他认为张枣在翻译策兰的时候总体把握很好，也基本体现了原诗的节奏，但是把原诗的简朴放大变形了。
但对于我，把“黑色地图，我回来了”和多多、和当时的地下写作连在一起，完全出于自己的认识和理解。每读到这句诗时，就觉得碰到了许多人的心声，也碰到了一系列的去国诗人：北岛、多多、张枣、宋琳、田原……现在，他们很多人都已经回家：“在光的终点/酒杯与呼喊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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