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来电人的一瞬间，方雍乔说不清自己内心是感到痛苦还是感到轻松。电话并不是纪凝打来的，看来方小夜平安无事，然而更可怕的事出现了：这给他打电话的人，是高三年级主任，他的顶头上司。
又是哪个小崽子，跑去给别人添了堵？方雍乔条件反射般想道。
他警惕地回头看了饭桌旁的俩兄弟一眼，见他们两人依然坐在原处埋头吃饭，便做贼似的接了电话，悄悄溜去阳台。
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必定打电话，他的夜间来电无异于催命符，方雍乔真的后怕。
上次他给方雍乔打电话，是因为方雍乔班里有几名学生针对过于频繁的考试提出抗议，有组织有纪律地统一交了白卷。
当然他们没有得到表扬，而是被主任亲自拎到了操场打扫卫生。
上上次他给方雍乔打电话，是因为方雍乔班上有学生遭到校外小混混的勒索，他来询问情况。
总而言之，一旦方雍乔接到他的电话，学生们必将大难临头。
今天他会说什么？——方雍乔提心吊胆，被这疑问折磨得发起抖，好似变成了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
然而电话那头只是说：“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事找。”
紧接着，主任就挂了电话。
刚刚准备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方雍乔突然不抖了，但他的心肝胆肺都开始发颤。
主任打电话来只为说这样一句，那他想和自己谈的事一定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复杂。方雍乔深吸一口气，一再告诫自己要淡定，没有什么坎迈不过去，没有什么事纠缠不清。
他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能有多复杂的麻烦摊到他头上？
不存在的。
没准儿主任他老人家只是闲得没事，想找个人喝喝茶，聊聊天。
“谁的电话啊？”从饭桌那边远远传来苑旌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叼了块什么东西。方雍乔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没事”，便趴在阳台栏杆上沉思。
沉思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转回屋内，去餐桌旁收拾了残羹剩饭。
方雍乔在市一中教书，是他爸爸生前给他安排好的一条路。像他这样的家庭，读完书以后找工作是不发愁的，不是跟着母亲经营公司，就是顺从父亲生前的安排，进学校教书育人。方雍乔早先是跟着纪凝的，后来因为赌气，离开了原本的单位，一意孤行地踏上了这条早就被母亲否决掉的路。他走这条路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爸爸生前就在市一中做过教师，和那里的领导班子关系不错，方雍乔在一中任职，有一些微小的便利。
这便利并非“走后门”“托关系”之流。方雍乔的教师资格证是自己实打实考下来的，对教育孩子也有热情，所谓的便利，是指领导班子偶尔的嘘寒问暖，以及请假时的方便。然而方雍乔不需要嘘寒问暖，更不会常常请假，所以这便利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因着与他父亲相熟，年级主任连带着了解了不少他们家的事。方雍乔几年前和亲妈闹翻天，一气之下辞职跑来市一中，当时容许他加入教师团队的正是这位主任，关于他的取向，主任可是了如指掌，这回出了这种事情，亦在意料之中。
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对方雍乔进行处罚，可这件事，大约有必要让他知道。
方雍乔坐在主任的办公桌对面，隔着两只茶杯和他大眼瞪小眼，花了好久才明白原来自己和苑旌的事被学生家长撞见，人家一个电话打到了主任这里告他的状。而主任把他叫来，并不是为了批评他，还真的只是打算借这事和他谈谈心，喝喝茶，聊聊天。
关于那告状的家长，主任未曾多说，不过寥寥几句便轻描淡写地带过。他既然不说，方雍乔也不问，但关于这事的处理结果，他心里已经浮现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苑旌一直想让他辞职换工作，而他这几年教书也确实教够了。他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是时候找个可以尽情划水的活计，安静休养上几年，起码得把胃养好。
主任顾及后辈的心情，没多提家长告状的事情，只问方雍乔最近怎样，工作和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难题。方雍乔仔细想了想，好像是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便如实回答了，主任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又拉着他说了许多。两人谈到方雍乔过世的父亲，难免一阵唏嘘，继而说起纪凝和方小夜，却是有了一点微小的希望，仿佛荒原上夜色里还摇曳着一盏明亮的灯火。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方雍乔已经冒了一背的冷汗。他不是怕主任，也不是怕别的，他只是紧张过头，直冒虚汗罢了。他回到办公室里，稍微歇了一阵，看看课表，下节课又轮到他上课。
这不知名的家长闹得他心里不太舒服，虽然不至于生气也不至于难过，但总是有点空落落的发虚。从前他和苑旌为了好好上学，好好生活，躲躲藏藏已经有不少年，难道要他们一辈子藏着掖着这样过下去么？
那不是他想要的，一定也不是苑旌想要的。从前苑旌也怕，不敢声张，后来倒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一样开始宣示主权。如果能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生存，谁愿意躲在黑暗里一生也不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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