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从星临手中接过最后一封，看过后沉默半晌，开口道：“这些信完全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存放。栖鸿残沙交战，危恒染上烈虹，上任城主重伤，两方仇恨激化，再到第一个书院学生失踪……”
“到这不对劲的最后一封，恐怕鹿渊镇已经开始屠杀书院学生了。”说着，他将那手中信归于柜中原处，放成原本的整齐样子。
星临看着云灼始终绷得平直的唇线，疏离神色下滔天怒意。这样的反差星临已经开始习惯。
扶木瞠目结舌道：“这样的话，信中提到那个进了铺子，再也没出来的学生……”
“大概他就是第一个遇害的学生。”云灼道。
“那信里还说什么……‘大家监视外乡人更严密了’，怎么回事？那些镇民会监视每一个到镇子里的外乡人？就是为了，”扶木一脸不可置信地渐驱崩溃，“为了不让有问题的人越过势力边界？有问题就处理掉？”
那信里日常细节琐碎，星临从中拼凑信息，又突然想到他们初入鹿渊镇，入住客栈不过一天两夜，隔壁房间便十几双眼睛日夜窥视，更不用提镇长喜笑颜开倒入杯中的‘秋露白’，他代谢其中成分花去不少能量，扶木沾唇即昏睡街头一整夜。凡此种种，都与信中琐碎细节相吻合。
鹿渊镇显然并非表面上那般，宁和的边陲小镇实则蓄养着一群狂热的愚昧之徒。
早在残沙城的明鬼宴上，星临在那群残沙人的振臂高呼中，仇恨催化的残忍嗜杀便已经再明晰不过，但是他没想到，具体到某个残沙小镇，竟能演化到这种地步。
那樵夫争辩时的神情又浮现在星临的脑海中，那张骄傲的脸上，溢于言表的荣耀模样，是整个鹿渊镇的缩影。
毗邻栖鸿，一座镇子的人口常年不流动，邻里之间互相熟知，不同的皮囊下有同一份狂热拥护，外来者少有，每一个都要紧紧盯住，摸清他们的身份与目的，稍有问题即刻抹杀。齐心协力后成就一群伟大的边陲守护者。
星临冷笑一声，心中不由赞叹，这样的狂热和忠心、残忍与觉悟，又怎能说那樵夫过分自豪。
这座镇子无可救药，却还是有细微的碎光闪烁在阴暗的缝隙中。
只是这微光此刻显得悲哀至极。
柳行知的一摞家信翻到底，从拙笨的字迹满一页，到洋洋洒洒六张纸，字迹日渐相仿的轨迹显而易见。
柜子深处的角落，有一团模糊的小小黑影，不仔细分辨难以发觉，星临一边伸手将其小心取出，一边开口：“从这些信来看，柳行知花了不少功夫教这老人家写字，可惜教成了，却再也不用写家信了。”
说着，他抽出纸团正要展开，只觉一点温热砸落在他手背上，顺着他的指缝滑下。
他疑惑地抬眼望去，只见扶木眼圈泛红，紧紧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哽咽的几个字：“这群蠢货……”
他既悲又愤，泪水在四个字后决堤到溃不成军，“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杀死了是怎样的一群人。两地最具工艺造诣的天才都在这里，他们能明辨是非，或者放下耳濡目染的仇恨，鼓起勇气来到此地，为的就是那点听起来根本不切实际的梦。”
星临静静看着，他知道扶木必然会与书院学生高度共情，扶木是当今世上将偃术与冶炼术结合的翘楚，更别提他与闻折竹感情深厚，一样的志趣追求，如父如子，也做着同一个梦。
闻折竹的宏大旧梦就这么在他面前烂得稀碎，尸体与灰尘告诉他，路遥马亡的梦实则脆弱不堪，仇恨反扑之后只剩一地狼藉来做祭奠。他怎能不悲恸。
“或许他们也知道这是一群天才，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他们心知肚明！可那些高精工艺、长远愿景对他们来说都是狗屁！一文不值！不如敌人的一捧血来得有温度。蠢货蠢货蠢货！”扶木边哭边骂，戴着黑手套的手在身体两侧紧紧攥拳。
星临一颗心没有波澜，他犹豫地伸出手，扣住扶木肩头，防止他因情绪激动而站立不稳再次倒下。
他想说句话来安慰扶木，思来想去，蹦出一句，“那你会怎么选呢？”
话题被荡开，扶木一时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如果你是柳行知，你会怎么选呢？”星临总是喜欢预设绝境，好奇道，“一边是此生理想与师友，一边是相依为命的至亲，你舍弃哪个？”
扶木一愣，狠狠擦了一把眼， 衣袖蹭得他眼皮通红，他摇摇头，半晌，“………我不知道。”
星临将一张皱皱巴巴的信递给扶木，是木柜深处那团模糊黑影。
“公子选哪个？”星临转向在一旁沉默的云灼。
云灼站扶木一侧，正扫视那封书信，听到星临这句，撩起眼皮淡淡看着他。
星临心下了然，偃人集市小巷中的骨头磋磨声还在耳畔，他笑笑，“是我忘了。公子当然哪个都不选，公子想要两全。”
“柳行知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他也想过两全的方法。”星临说着，避开云灼的视线，望那封信上的字迹——
“就算我躲在书院，也于事无补。他们知道我与爷爷一直相依为命，必然会动伤害爷爷来逼迫我的心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今夜我便到镇子南头找爷爷，我们一起离开镇子，暂避风头。不知爷爷愿不愿意去寻沧都城？听说寻沧国覆灭后，那里成了无主之地，我们可以去那里寻个住处，把屋前月季新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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