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变数太多太多。朱祁镇趁着朱祁钰突然病重，在石亨、徐有贞等人的拥立下复辟登基，废朱祁钰为郕王，迁于西内；又以谋逆罪杀于谦并抄家，百官之中，牵连者众。不久朱祁钰去世，朱祁镇将其以亲王礼下葬，谥曰戾。
这些日子，哈丹巴特尔按朱昭奕的话，安安分分地住在那座宅子里，却也免不得听见外边的一些风言风语，说朱昭奕与朱祁镇已经翻了脸。哈丹巴特尔起初是不信的，但直到那一天朱昭奕决意从紫禁城里迁至私邸时，哈丹巴特尔看着朱昭奕的脸色，才算是真正知晓，原来种种传言皆是所言不虚。
在朱昭奕到来之前，哈丹巴特尔睡醒了午觉，正坐书房里，取过一本汉代刘向的《说苑》翻看起来。朱昭奕的书房里藏书颇丰，可谓汗牛充栋，尽管哈丹巴特尔不甚精通汉文典籍，但到底是识字的，住在这里的这些日子，无事可做时便偶尔会读上几页。
但满都拉图却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每每进了书房，一双眼睛都只被房中的古董摆设吸引了去。他摩挲着博古架上的一个青花瓷瓶，啧啧道：“哥，朱昭奕的书房里藏那么多书，可依我看，这些个瓷瓶才是最有看头的。”
哈丹巴特尔只抬了抬眼皮，又继续盯着书看了。只听满都拉图道：“他们汉人用的东西就是好，我们那儿上哪去找这么好的瓷器？怕是一千斤铁也换不来的。”
“铁铁铁，就知道铁，怎的好像除了铁你就没见过好东西似的！朱昭奕是什么身份，次品能摆在他这儿么？这些东西，那都是景德镇官窑的！”哈丹巴特尔嗤道。
满都拉图又摸着一樽甜白釉的双耳瓶，道：“这些好东西，从前你在大都也用过不少吧？”
哈丹巴特尔敷衍地“嗯”了一声，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
“我就没这个福气，以为自己用着的是顶好的东西了，结果跟朱昭奕家的一比，也太次了些。等咱们要回草原了，我定要买些好瓷器带回去。”满都拉图晃荡了几步，在哈丹巴特尔身边坐下，“对了，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
哈丹巴特尔盯着那书页上的字怔了怔，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没听朱昭奕说么，也先那狗贼前几年自立为汗，现今他虽是死了，可瓦剌部的势力还大着呢。咱们东边的也没个消停，乱成一锅粥，咱们要是回去了，人人都想当头儿，人人都来拉拢你，那你该跟谁去？黄金家族一脉凋零，咱们帮谁也不是，还不如一个也不帮！”
满都拉图顿觉无趣，百无聊赖地把头凑了过去：“哥？你在看什么呢？”
哈丹巴特尔摆摆手：“闲着没事，随便看看。”
“你最近怎的成天读这些，我就这么一眼望过去，眼都要花了，你竟然读得进去。”
满都拉图扫了一眼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两眼一昏，一个头两个大。哈丹巴特尔的目光却停在这一页，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今夕何夕什么什么中流……蒙羞被好兮什么什么……这都是什么字啊……”满都拉图盯着书上的字，磕磕绊绊地读出来，“总算有一句我全认识的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
“去去去，看你的瓶子去！”还没等他说完，哈丹巴特尔有些慌乱地把书一掩，道，“你昨晚不是说今天你要出门去逛么？还不快去？”
“行行行，我这就出门！”满都拉图撇撇嘴，换上一身汉人装束，唤了两个家丁，便出门去了。
天色渐渐地近了傍晚，哈丹巴特尔书看久了，眼睛有些酸涩，便出了庭院里，闻了闻从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正纳闷着满都拉图怎么还不回来。
朱昭奕便是这个时候来的，坐一顶小轿，身旁只跟着两名骑马的侍卫，一如朱祁镇回朝的路上，没有仪仗，没有排场。朱昭奕一进门，哈丹巴特尔就瞅见他面色铁青，如乌云蔽日；再往后一看，几个家丁扛着朱昭奕带来的大包小包往正房里走，看起来竟是要在这里长住了。
“你平日里大半年的都不来这儿一趟，今儿真是难得……”看他脸色不太对，哈丹巴特尔便想说些什么点破尴尬，可他向来直肠直肚惯了，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昭奕瞥了瞥他，面无表情道：“从前到这里来，大都是为了找赵兄，如今他出门远游了还没回来，我闲的没事来这里干什么？”
哈丹巴特尔脱口而出：“你就不能来找老子么？”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急了，不甚妥当。
朱昭奕一面径直往前走，一面哼道：“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
“朱昭奕，你怎么了？”哈丹巴特尔跟上朱昭奕的脚步，“好端端地，怎么放着紫禁城不待，要搬来这儿住？”
朱昭奕冷冷地扔出一句话：“紫禁城里，有我不想看见的人。”
哈丹巴特尔惊道：“难道外头传的那些是……”
“反正我就是自请迁出宫外了，随外头怎么说吧。我是国本，谁敢置喙！”朱昭奕似乎是默认了，气鼓鼓地嘟囔着，不知是对哈丹巴特尔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朱昭奕命王栓给厨房传了话，将他的晚膳也摆在哈丹巴特尔所居的东厢房，再备上酒，要跟哈丹巴特尔好好地喝一顿。哈丹巴特尔莫名地有些欣喜，但他很快又将脸上的喜色按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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