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越近，陈茶就越心虚。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磨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他突然也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铁门和往常一样半开着，搁着废弃机械的一边草木疯长无人修理，夜里不断传来昆虫的鸣叫声。房间里亮着灯，陈茶透过窗户隐约看见了郭秀埋头的身影，估计又在绣十字绣。自那两人被送回曲阳，郭秀便再次摆起了摊，只不过不在校门口。白天她会起早出门，到凉城步行街去，晚上回来还要留时间绣十字绣或者做一些手工，碰上周末就到学生爱去的地方卖手工制作的小玩意。总之，在陈茶的记忆里，她每月每日每夜都未曾闲下来。
“妈。”陈茶朝椅子上坐着的身影喊了一声。
电视机里放着家庭伦理剧，里头正演着母亲骂孩子的戏份，小演员昂着头不肯认错，气得家长满脸涨红，指着孩子浑身发抖。
“回来了？”郭秀暂停手中动作，朝他微微笑了下，“今天玩得开心吗？”
陈茶咬着唇内的软/肉，牙齿磨在肉上，牵扯出一丝痛意。
郭秀没听到他的回答，只说：“爬山应该挺累的吧？明天还要上课，你收拾一下早点睡吧。饿不饿？饿的话妈妈给你煮个鸡蛋吧？”
陈茶打断了她：“我不饿。”
郭秀神情一凝，愣愣“哦”了一声，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电视里上演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少年将书包抡在地上，打开房门冲出去，灌进一股冷风将母亲的眼睛吹红。
陈茶把视线从电视上收回准备去自己房间，郭秀喊住他：“儿子，你……”
陈茶停在原地，便听郭秀叹了声气：“我今天打电话给你班主任，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可是他告诉我你没有参加研学活动，你今天去哪里了？”
她的声音温和平静，陈茶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对她撒谎的苦涩一下子涌到了喉咙口，挤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从来……从来没对我……说过假话。”
他的妈妈连一个“骗”字都不舍得对他说。陈茶被愧疚压得抬不起头，低语一声：“对不起。”
“这没什么，陈茶。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个孩子都会有这种阶段，大概你也有了自己的秘密。”郭秀把掉在脸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她不知道该不该把陈茶这种行为归为青少年的叛逆期，但她担心他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妈妈上了年纪，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你平常话少，你的很多想法我可能都不知道，不能为你分忧。把你带在身边，好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让你体会到这个年纪该有的快乐，说实话，我挺自责的。”
郭秀弯着身子，用手捂着脸，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那团苦涩蔓延到全身，陈茶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身上的书包也忘了放下，走过去抱了一下郭秀。说道：“我没有不快乐。”
郭秀维持着姿势不动。陈茶讨厌起自己的寡言，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刺得陈茶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滚，你滚，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不就是想看我死吗！我死了你就如愿了，就没有人管着你这个没用的臭小子了！你跟你爸就是一个德性！都气死我算了！”电视里的母亲歇斯底里，将桌上摆的花瓶摔到墙上。玻璃渣四处飞溅，几支快要枯萎的花凌乱地掉在地上，像被人遗弃，和这无人回应的母亲一样，凋谢在房子里。
“对不起。”陈茶好像只知道道歉，他喉头一咽，想起路盛星偶尔拍他的头，他便学着轻轻拍了拍郭秀的头。他的学习能力显然很强，这一拍温柔坚定，安抚人心。
像是被什么指引着，陈茶说：“以前我在孤儿院，总喜欢看着门口，我希望那里会出现一对陌生的叔叔阿姨，挑中我，把我带走，让我帮他们做饭洗衣服也无所谓。然后你来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带我走的时候一直牵着我的手，还给我买了一个棉花糖。我吃得满手都是，你没有怪我，蹲在路边拿纸给我擦手。我抬头看到了天上飘着的云，只觉得那就和棉花糖一样，也是甜的。那是你给予我的最大的快乐。”
郭秀惊讶地看着他，她领养他的时候，陈茶还只有三岁，她从不知道这孩子当时还想了这么多事。
陈茶可能还是不习惯多言，见郭秀没有了刚才那么深沉的悲伤，便停住了。
郭秀握着他的手，知道他不愿再多说，便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那时候就知道，所以妈妈真的很希望你能心无旁骛地考去大学。平日多和班上表现好的同学相处，学习他们的优点，如果是……一些不好的，你自己要注意保持距离。如果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和我说，妈妈至少能给你一些来自成年人的建议。或者你要是觉得妈妈不懂，就可以去找刘老师，老师总要比我们懂得多，我知道他是很关心你的，你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期待。”
她没有问到底，陈茶却从她停顿的语气中听出了她的担心。她大概从刘老师那里知道了自己是和路盛星出去的，她从他这一次的胆大妄为里生出了一丝害怕，怕他被带坏，怕他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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