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等他终于蹭到内侍们住的大通铺时，已是掌灯时分。
乔怀璧本不是身子多健旺的人。要命的地方又挨了一刀，好容易熬过了行刑之后的发热，终于伤口愈合，昨日才得从又暗又臭“蚕室”出来，好比在鬼门关转了个来回。短短的路程都教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早过了放晚膳的时辰，恐怕连残羹冷汁都没有了吧。乔怀璧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正想着去哪里找一杯热茶，一个十几岁的火者冷不丁蹿到他面前。
“怀璧，你可回了！听说皇上召见你啦？”
乔怀璧愣了一下，小声道：
“你今夜不当值么，小六？”
这小六人伶俐，跟谁都是见面熟，却不是那种老经事故的乖滑，而是一种似乎没有城府的天真。据他本人讲，曾经在乔选侍宫里当过差，因感念她的温厚，便对怀璧一见如故。
小六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才摇了摇头道：
“今儿不该我的班——你还没有吃饭吧？”说着变戏法一般摸出一个食盒，“看你昨日挺没胃口的，应该是肠胃还没恢复，就给你留了点粥。”
乔怀璧掀开盒子一看，是一碗香气扑鼻的山药枣泥梗米粥。他拿起瓷匙一搅，竟还微微地冒着热气。
自从姐姐进宫之后，再也没有人如此细心地待他了。乔怀璧不禁眼睛一红，声音有些哽噎：
“承蒙你如此关照，只是我如今这个样儿，今生只怕是回报不了了。”
“哎呀，”小六搔着头，似乎有些难为情：“你怎么又说丧气话，任谁刚从蚕室出来都是这样病歪歪的，慢慢将养着就好了——别只顾着说话，快趁热吃啊！”
乔怀璧点了点头，吃了几口之后突然觉得不对。这粥里分明还加了燕窝，不可能是内侍们官中的饮食。
他放下汤匙，狐疑地问道：
“这好东西，你打哪儿得来的？”
小六笑嘻嘻地道：
“这原是徐妃娘娘的小厨房给五殿下做的。也不知是哪里不对，他只闻了一下，动都没动就全赏了下人。”
乔怀璧莫名觉得今天在哪里听过：“五殿下？”
“对呀，就是陛下现存的长子。大名叫做朱宜铭，乳名唤作‘促织‘的那个。都说他过了十岁就要出阁读书，将来定会被立为太子。”
小六咳了一声：“说到这，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同你讲……”他突然沉默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乔怀璧惊讶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当讲的？”
小六看了看四周，又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无人，才附耳过来：
“宫里都传说，乔娘娘其实不是病故，而是被五殿下的生母徐妃害死的。”
乔怀璧瞪大了眼睛，随即摇了摇头：
“可又是胡说——太祖皇帝曾留下遗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几位皇子均早夭，皇后又一直无子，徐妃生的皇子现就是长子，将来她定是要做太后的。我姐姐并无一男半女，她何必要如此？”
小六道：
“嗐，我可是八岁就净身入了宫，见过的稀奇事，可多了去了！宫里的这些娘娘们，争起宠来可不问什么缘由！用的手段更是你想都想不到！”
乔怀璧摇头笑了笑，开始斯条慢理地喝粥。他动作十分优雅得体，一看便知是出身自大户人家。
小六坐在他对面捧着脸，叹息道：
“你跟乔娘娘不愧是一母所生，真是太象了，连拿汤匙的样子都……”又远望着窗外，眼圈有些发红：“说起来，我有七八年没见过我爹娘和兄弟们了，也不知他们都还活着没……”
乔怀璧顿住了，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些宦侍们也是有家人的。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怎么会进宫的？也是家里犯了事？”
小六搔了搔头：
“哪有啊，家里兄弟多，又穷。那年发水灾，粮食并房子冲了个干净，实在是没有吃的了。刚好我师傅去南京采办，要买几个孩子使，便看中了我。我爹娘无法，只得将我卖了几两银子，换口粮食给兄弟们活命……”
乔怀璧垂下眼帘，缓缓道：
“……你不恨你爹娘吗？”
小六吸了吸鼻子道：
“怎么会！我爹一向可疼我了，小的时候总是把我顶在头上！等将来有一天我发达了，当个税使啊织造啥的，定要去南京把我爹娘接来京城风光风光！”说着又转向乔怀璧道：“你呢？就不想你爹娘吗？”
乔怀璧沉默了一下，才说道：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过世了，我爹……不太喜欢我……”
看到小六一脸不解，乔怀璧又道：
“……我是庶出。”
从小六的人生经历来讲，他实在不懂庶出到底有哪里不讨父亲喜欢，便转转眼珠换了个话题：
“哎，说起来你是哪里人啊？我听你口音不太象北方人。”
“我是在江陵出生的，父亲曾在那里做过好多年官。”乔怀璧抬头望着窗外，小声说道：“你说想做税使或织造，我倒是希望有天能出得宫去，回江陵做个私塾先生。”
“不过，”他苦笑了一下：“已经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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