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筱白迟疑一声，顺着贺顾之手指的方向看去。凤凰木的树干靠近根部的位置被一丛丛的花圃遮挡住，叫人看不分明，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歪过脖子，“原来一棵树也能下蛋……？”
“当然可以。”贺顾之轻声一笑，扯着筱白的袖子，两人一道闯进凤凰木周围的花丛中，挨着那颗大树的根部蹲下，那儿是空的，这棵飘絮纷飞，至今已长了五百年的树原来没有根，只有一个中空的树洞，里边躺着一截干枯的木头桩子似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凤凰木是灵木，”贺顾之又告诉筱白说，“灵木都有灵识，就和活着的动物一样，有自己的记忆和感情，师父当年亲手栽下这棵树的幼苗时曾经用通灵法术对它许下过一个愿望，那样到灵木长成时，便会回报给栽树的人一样礼物，就藏在这颗蛋里。”
“那它孵出来什么没有？”筱白听了这些了不得的知识，惊奇又兴奋地问道。
“好几百年前就该孵出来的。”贺顾之无奈回答，“灵木也需要主人悉心的照顾，栽下它的人是师父，可是师父不在了，我也不懂得如何与它沟通，让它的花期延后了四百多年，始终也不肯绽放一回。我想也许它也在等着师父回来，亲手取走这颗蛋的一天吧。”
“那前辈的师父呢？”筱白又问。
“走了。”贺顾之忽然压低声音轻叹似的说，“去了很远的地方，大概吧，走了很久很久了。走之前，师父告诉我说，一定要等他回来，他说，终有一天，他是会回来的，只是我也不确定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时候。过往每隔几十年，我都会回到这里一次，看一看这棵树，它还是这么安安静静的，好像等着等着那个人，就已经陷入了沉睡，再也不会醒来了。”
贺顾之拈起脚边的一根花茎，插在凤凰木表皮上干枯开裂的缝隙里。讲这棵树的时候，他的声音中填满难掩的失落，筱白虽不清楚来龙去脉，却也能感受到其间的寂寥之处。
寂寞是什么感觉，这感觉他太懂了。他在那样匮乏艰苦的山间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没有享乐，没有玩伴，除了夜里来会喋喋不休讲述着别人故事的收音电台，再没有人像贺顾之这样一次性对他说过这么多话。
“他会回来的。”他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那句话，也学着贺顾之的样子，摘下一朵小花，这次，他把那朵摇曳透明的小白花插进了贺顾之的发间。
白色的花瓣在那一头银发之间并不显眼，反像一簇冰冻的雪花悄然落在积雪的地里，清净、无声。
“我不懂怎么照顾灵木的蛋，但我知道怎么孵出鸡蛋、鸭蛋、鹅蛋，山下的寨子全是我照顾，每一颗蛋我都能看出分别来。”他忽然告诉贺顾之，“有些时候，它们迟迟不肯出来，只是由于心情不好，觉得外头的世界冷了、热了，又或者太陌生，太巨大，会感觉有些彷徨和不安。它们的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会去帮忙，把那些蛋捂在怀里，暖一暖，再拍拍它。”
“拍拍它？”贺顾之惊奇地问，“拍拍就有用吗？”
筱白点点头。
“对，拍一拍，告诉它们，没关系，你们可以的，这个世界准备好了，这是个很好很好的世界，可以大胆睁开眼，到这世上来走一遭。”
“你会和它们说话吗？”贺顾之问。
“有时会说的。农闲的时候没什么人说话，我有时候就会找寨子里的鸡鸭和羊圈里的羊聊天，一颗蛋也能听懂你的声音，我还会哼小曲儿给它们听，它们识得了我哼的曲子，孵化出来以后，赶起来都会听话些。”
“噢——”
贺顾之似懂非懂地，十分惊叹地轻点了两下脑袋，又若有所思地转头，盯着凤凰木的树洞看去了。
那天他们的午饭吃得晚，因而晚饭也吃得较为简单。筱白收拾干净了碗筷，只用清水煮了一锅挂面，配上厨房还有剩的臊子，做了两碗臊子面条，再盖上一点猪油炒出来的小青菜，两个人一人一只碗捧着，呼啦呼啦地吃了。
吃饭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落下，高悬的天幕上星光垂下，照得月色里的小院清光皎洁。靖庐的灯笼里都点着烛火安静地在烧，莹莹放出暖光来。贺顾之吃过晚饭，一算时间，便干脆从他个人睡觉的静室里搬出一床铺盖，留了筱白在屋里睡觉。
筱白睡下的地方是靠近讲经堂门边的一间半开放小室。洞天之内，四季如春、气候合宜，像这样对着开放的檐廊睡觉，倒是不冷，还别有一番趣致。筱白很是兴奋，一开始尽顾着东张西望，躺下许久，才折腾不过周身的疲惫，渐渐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该是后半夜了，一团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轻啄着他的手指。筱白半撑起身子一看，原是那只沾了他的光被他带进福地的火翎雀，也不知是从哪儿偷食回来，吃得饱乎乎，两条小鸟腿都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形，滚在地板上东倒西歪，喳喳叫了一声。
筱白推开那只羽毛团子，朝廊檐外看过去一眼。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萤火虫似的光点飘飞在空中，在一片明亮清冷的月光里，贺顾之没有睡，他正蹲在凤凰木的树下，一件白袍闲散地披在肩上，整个人靠着树干坐着，懒懒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他以极小的音量自说自话似的嘟囔了一句，伸手到树洞中间掏出那一截木头桩子，好像有些犹豫，又好像有些为难似的收在怀里抱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似的拿一只手掌，在那截木头上轻抚婴孩似的拍了拍。
他还从来没做过那样的事，或许还觉得有些傻，因而脸颊也淡淡地染红了。但同时，在那无人得见的时刻，那枚朱砂似的红印下方，一对眼又如同沉入深深的塘底，眷恋又温柔。
筱白屏住了呼吸，他的视力很好，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他也看清了，听清了，贴着那枚凤凰木的蛋，贺顾之一字一句，轻声重复着一句话：
“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阿睌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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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在等一个人，他等了这个人五百年，才遇到小白。
所以，来来来，下注时刻，买定离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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