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仍是肆意放纵地消磨时光，人人翘首以盼的庆典如约而至。
天公向来是不爱作美的，天空不甚晴朗，阴阴暗沉，自天光亮起后便无人再燃灯，没了过亮的灯火作为遮掩，涧水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略略有些灰败，像是一张洗去了浓妆的苍白素靥。
一觉睡到晌午过半，我如常地洗漱更衣，与满溟欢对坐在院里享用迟到的早点，吃完了相携去遛个小弯，再坐回来喝个茶，端是轻松惬意。
放第三视角一看，还挺冷静的不是？
那是当然，都说箭在弦上，你看那搭在弦上、即将射出去的箭，长得也挺冷静的不是。
满溟欢原本就话少，今天更是像被灌了哑药似的，不言不语地懒懒靠在藤椅上，垂着眼慢慢地从一个纸包里拣糖丸吃，神态之放空动作之缓慢，我抿着茶水看他，恍然还以为看见了正吃苦杏仁的安陵容。
那糖丸眼熟得很，跟那日花魁巡游，我们坐在暖阁里闲聊时他递给我的那颗一模一样。
要不怎么说他长情呢，十二岁那年的万悯荒待他好，他就记了这么多年，尝颗白糖丸好吃，也就吃这一种。
“烟火入夜才放，要燃足一夜一天，”懒得槽他失神的模样惺惺作态了，我咬着杯沿逗他说话，“不能和我一起看烟火，感觉不开心？”
他淡淡睨我一眼，依旧逆着我说话：“你若是想跟我看烟火，大可直说……”
我听着他冰冷的腔调，正十分斯德哥尔摩地想着幸好他还是这么跟我说话，没刻意说些好的软的顺着我的，否则就太有一种“我之将死他言也善”的感觉了，就听他顿了顿，续道：“……街尾那间杂货铺就有卖的。”
这下完了，我想。
他看了我一眼，掸了掸指尖上的糖粉，又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在我呆滞的注视下站起了身，一步三晃地走出了院子，亲自给我买烟火去了。
我要凉了，我想。
没错，我已经猜到前方大概率是一个艰险难破的死局在等着我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呢，生日惊喜派对？
一路上异象层出不穷，前仆后继地告诉我这件事有问题，问题还很大，可我甘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地装作无事发生，只耽于眼前浮夸的喜乐。
但自欺欺人也是一件难事啊，你看，烟火要燃足一夜一天，趁机盗取一颗宝珠又能用上多久？满溟欢却默认了他不能和我一起看烟火——他甚至无心去遮掩这一点，就好像拿准了我在知悉前路艰险后，也仍会乖乖地替他卖命一样。
我真是恨极了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让我同样恨极的是，他是正确的。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满溟欢就拿着一个纸包和一个火折子慢慢踱了回来。
他把火折搁在桌上，层层揭开纸包，露出里面细细的烟花棒——没错，烟花棒——我还不知道古代居然就有这种东西了，还珠格格诚不我欺啊。
不过我一个晃神的功夫，满溟欢已经摇燃了火折，正垂头点着烟火。
他的动作很轻很认真，从头至尾都抿着嘴，不像是在点烟火倒像是在点线香，放在此时此刻，真是不吉利的很。
直到烟火燃着，火星溅起，他才稍稍柔和了神情，转头分了几根给我，然后冲我微微笑了起来。
阴阴天穹罩下，点点星光似的花火跳跃着炸开，只是看起来灼热，满溟欢就在一片星火中灿灿地对我笑。
是我印象中那种，开怀的、释然的、纯粹的笑。
“没有庆典上燃的那么隆重，但——”他说。
他的话应该是极温情的，他很少这么说话，但那些字词却被流动的空气搅散了，只轻轻从我耳边飘过，并没听到脑子里去。
我被他的笑掐住了软肋，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如果我死了，我是不会记住你的好的！
我想这么说，带着些委屈和威胁，突兀地、大声地、响亮地说，压过满院火树银花。
但我没有，因为我跟他都清楚，死人是不会记得任何东西的。
所以我撇开了手里的烟花，任花火碎落一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被我撞得往后小退了半步，却没像往常那样斥责我，只是伸手抱住了我的后背。
我们谁都没说话，像是在享受这一份沉默的安宁，又像是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我沉默是因为我在等，等他开口让我走——已然临近入夜，我该走了。
或许他会说：我不想让你为我去冒险了，你走吧。
或许他会说：时间到了，不要让我久等，你走吧。
离开涧水，向生；潜入宫中，向死，两者其一。
其实这两者没有任何区别，事关他的性命，无论他做出哪种选择，我都会替他去取那颗宝珠的。
我只是想要他一句话而已。
而他又在为了什么而沉默呢，我不知道，或许再等久一些就能等到答案了，奈何分分流逝的时间不等人，我终是没听到我想听的那句话，也没等到他沉默的答案。
“我该走啦。”我说。
他的背脊在我掌下微微一僵，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地图我已经背下来了，令牌、衣服……还需要准备些什么？”我说。
这回不只是背脊，他整个人都僵了，连呼吸都轻浅了许多，手臂突兀地稍稍向下滑了一些，紧紧地揽在我的腰上，又把自己抵进了我怀里，半晌后才将我松开，坐到了一旁的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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