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的云层压得很低,南方矮小的山丘一半的山头笼在云雾里。山脚有一座小寺庙,挨着寺庙是一片新建的墓园,排列整齐的小青松穿插在一座座黑色的墓碑之间,其中一座后边,埋着他的母亲。
小雨不停,山岚涌动。
不是岁末清明祭祖的时间,墓园里少人。沈槭低头磕掉皮鞋底上的黄泥,穿着一身笔直挺阔、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握着一束白菊,站在秦宛的墓碑前。照片里的女人跟沈槭有五分肖似,只是眉目间有刀削斧凿般的冷峻,像一个精密的钟表,永远一丝不苟、永远分毫不差。
沈槭弯腰在墓碑前放下花束,抬手将西装的扣子解开,叫了一声:“妈。”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照片中女人的目光仿佛将他喉咙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掐死了。这是他第二年来这里,他似乎仍然没有准备好以这样的方式同他的母亲交流。他望着照片里的女人,极久的沉默过后,喉咙里发出淡漠的声音:“我的右手坏了。可能,拿不了手术刀了。”
两个月来,他一直避免说这句话。仿佛说出来,就是承认了,承认自己被邪恶肮脏的力量击碎,承认数年的苦功白费,承认一切已成定局。好像一路正中红心一直往前飞的利箭,猛然被一只大手折断丢在了地上。
“当然,您引以为傲的毛笔字,应该也写不出来了。”
“不过这倒没有什么。现在医院里都是电子办公,只病历上签个名,字好字丑其实没有人去看。”
“医生么,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做,做的话也不敢放手做了……也许跨去内科系统重头开始,或者就专做科研了吧。”
“其他的,邵越给我发了很多投资公司的信息,也有一些猎头联系我……”
“……人活着,出路总归是有的。”
“您不要担心。”
沈槭站在细雨里,神色淡漠,就这么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秦宛还活着的时候沈槭未必会说——他被秦宛教育成一个谨慎而克制的人,沉默和忍耐一直是他最突出的优点。
说完这些,沈槭沉默了片刻,又慢慢地说道:
“曾曼,那个女孩子,您见过的。她今年年底结婚,希望她幸福。”
“……我挺对不起她的。”
“这边的房子留着也没什么用,我打算卖掉了。跟您说一声。”
“……今年过年我就不回来了。”
沈槭说完,朝墓碑鞠了三个躬。
“我会经常回来看您。”
许久未打理的头发被雨淋湿贴在额头,黑色西装落了雨后显出深浅不一的斑块,长久的失眠令他眼眶青黑神色疲惫,藏在西装外套里的右手时不时露出灰白的石膏——沈槭转身想离开时,就这么狼狈地遇到了沈叔重。
毕竟是母亲的忌日,一日夫妻百日恩,沈叔重出现在这里倒也不意外。只是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人,是秦宛和沈槭绝对不愿以狼狈的姿态面对的,沈叔重在其中是头一个。
两人碰到面,沈叔重走过来,伸出伞替他挡住了雨,声音很慈爱关切:“怎么不打伞啊?”
眼光往下瞥了一眼,又问:“手怎么了啊?”
缀着一个软和的语气词,两句话都是和缓的,好像面前还是那个春天偷偷带他出去郊游放风筝的父亲,好像两人之间没有隔着二十多年漫长又陌生的岁月。沈槭退了一步,细雨重又落到他肩头。
隔着飘飞的雨丝,沈槭垂着眼,脸上是秦宛教会他的专对沈叔重的自矜与客气:“您来了。”
去年秦宛的葬礼上,他对沈叔重也是这样一句。
多的就再没有了。秦宛说,这一点客气,敬他十年生养的恩情,足够。
雨淅淅沥沥地下大了一些,对面面相温和儒雅的男人空落落向前举着伞,雨水落在略显衰老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怜。
“回来多久了啊?”
沈槭:“五六天。”
“这一趟打算呆多久啊?”
沈槭:“看情况。”
沈叔重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流连,半晌踟蹰,道:“在那边工作辛苦吧,要注意身体啊。”
沈槭:“我会的。”
“……有空,可以来坐坐。”
来坐坐?
沈槭眼睫一抬,看向沈叔重,没说话。
沈叔重依旧宽和地望着他——他从来都是一个宽和有余,坚毅不足的父亲,常常放弃,常常回头。
“……你知道吗,小柏也学了医,就在你的母校。”
沈槭:“那挺好。”
沈叔重试探着复又上前,看向墓碑上女人的照片:“你一个人,你妈她也会担心的……”
沈槭垂下眼,微微扯了扯嘴角,一个若有似无的冷笑。
“她一个人,您不担心吗?”
沈叔重身体蓦地僵了。
沈槭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向沈叔重点了个头,便越过他向墓园外走去。走出很远了,在一个拐角停下脚步,回头看到沈叔重站在墓碑前,斜风细雨里形单影只的一个。
沈叔重和秦宛当年的结合是一个错误。
两个体面的中学老师,沈叔重教语文,秦宛教物理,一个自由随性,一个严苛刻板。年轻男女,带同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了情意。太年轻了,还没想清楚就有了沈槭,于是为了孩子结婚。婚后一年就开始了漫长的无休止的争吵。
只是女人的耐心明显更胜一筹,沈槭十一岁那年,提前退出的男人背下了婚姻破裂的所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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