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楼，三人顺着引导去了演员等候室，进门发现有三个人已经等在里面。
温沛先走进去，贺叙跟在他后边进来时，便看到了那三人脸上的神色稍稍变了变，探寻又惊讶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贺叙身上——以贺叙如今的名气与流量，跟素人一起参加试镜，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温沛进去找了张单人沙发坐了，抬眼打量着房间里的其他几个人——当然此刻他也正在被打量。三个人都很面生，和温沛一样都是还没闯出名堂的新人。最年轻的应该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少年，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白的头皮，整个人黑黑瘦瘦的，看起来是刚开始发育，个子还没有完全抽长。温沛看他的时候他也抬头，眼睛乌黑，亮得惊人。只是手脚都缩着，看起来很局促，像一只怕生的小黑狗。
温沛立刻就猜到了方旌想让他试哪个角色。
陆焉识作为政治犯在西北荒漠上服刑时，有一个亦亲亦疏的忘年交。忘年交是个小杀人犯，饥荒年代里，因为一块白馍砍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她的姘头。眼前这个人形象当然是很符合的，只是瑟缩的神态和小杀人犯的气质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很多优秀的演员私下的性格常偏于腼腆内向，入戏后却能在情绪动作上大开大合收放自如，所以也不能光凭印象就下定论，还是得看戏。
其余两人年纪则稍大一些，其中一个年纪与温沛相仿，生得白净，眉清目秀的，清爽的黑色短发梳得服帖整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穿了一身黑色的休闲西装，看起来斯文儒雅——外形倒是很适合演陆焉识那一类的民国知识分子，当然也有同样的疑虑，陆焉识这一角色戏份重，年龄跨度大，可以说整部电影的成败全系在这个角色身上，贸然启用新人，吃力不讨好。
另外还有一个人站在窗边，窗外的光线映出那人颀长挺拔的身形，温沛看他的时候两人视线对上，那人立刻扬起眉朝他笑了一下——一个样貌看不分明的爽爽朗朗的青年。
贺叙当然是第一个被请去试镜的，并且很快就结束了，很显然他只试了一个角色就和剧组取得了一致意见。接着依次被请过去的是先前站在窗口的和穿着西装的两个，这两个人用的时间都比贺叙长很多。然后是那黑瘦少年，他的试镜也很快就结束了——果然方旌目的明确，只让他试了一个角色。
温沛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进门微皱起眉，掩嘴按下了卡在喉咙里的一声咳嗽，房间里飘着蒙蒙一层白雾，都是二手烟。方旌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身后是一架采集试镜影像的摄影机，旁边一面墙上贴着剧本里的人物纲要。
温沛看到，包括女主角冯婉喻在内的好几个角色下面都已经贴了相应的演员照片。那个小杀人犯的角色下面贴了三张照片，除了刚才的那个黑瘦少年，还有另外两个童星出道的演员照片——这些是备选，或者说是参照。而男主角出国期间的好友“韦大卫”的下边只贴了一张照片，是贺叙。
男主角陆焉识的下边也贴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成名已久的百花奖影帝老戏骨谢宏卓，另一张——看到那张照片里的人，温沛微微凝起了眉，有些诧异：那是他三年前表演毕业大戏时的照片。两张照片都是备选参照，但风格气质却截然不同。谢宏卓是实力派演员，他的戏风细腻内敛，塑造落难的知识分子形象是他的拿手好戏。而那张照片里的温沛，演的剧目是曹禺的《北京人》，一个封建家庭的长子，聪慧却软弱，做事不成，爱人不得，最终吞鸦片自杀。
如果温沛是导演，有谢宏卓这样一张稳赢的王牌在手里，绝不会冒险再去用另一张照片里的年轻人。
方旌在对面笑：“小说和剧本都看过了吧？”
温沛点头：“看过了。”
方旌说：“怎么样，你觉得你能演哪个角色？”
温沛说：“方导，什么角色我都能演。”
方旌又笑了。
一句大话，叫他说得像卑微乞怜，亦进亦退，不简单。
方旌：“演是能演，都能演好吗？”
经验老道的选角导演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绕着弯儿地戏弄他，明摆着的居心，是要叫他自己说想要。
如果他是导演，他当然不会选择一个寂寂无名深浅未知的小演员。但他终究不是那个功成名就，拥有许多选择的大导演，小演员温沛连跑龙套还要看人脸色被人揩油，他没有选择。
温沛默了片刻，不再抖机灵，看着方旌微笑道：“方导，如果是陆焉识，我可以。”
方旌看着他，往烟灰缸里抖了一截烟灰，焦黄的手指夹着烟往服装间一指：“先去试装吧。”
晏双云抱臂倚在服装间门口，看到温沛柱在手里的那柄雨伞，笑道：“这个道具倒有意思。”
温沛垂眼看了一眼手里的伞，笑了一笑，没有解释。
事到如今，温沛大概明白了剧组在陆焉识这个角色上，是想用新人的。影帝谢宏卓作为底牌，是实在挑不到可以用的演员时，保底用的牌。而方旌之所以联系他，是因为看到了他三年前在那出毕业大戏《北京人》里的表演。换而言之，方旌找他，是想看他能不能演男主角陆焉识。
男主角的服装早已被挑出来放在外边，在他之前进来的两个人应该都试过这一套：灰色的千鸟格西装马甲三件套，黑色呢子大衣，一顶软呢帽，一副金丝眼镜，以及一只白金的欧米茄手表。除了大衣外，完整一套穿戴完毕，一边的造型师又上来将他的短发简单打理成服帖的三七分。
在服装师和造型师帮他调整细节的时候，温沛沉了沉情绪。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完整的造型，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晏双云惊喜的神色。在他往外走的时候，晏双云跟造型师偷偷咬耳朵：“赌五毛，就是他了。”
造型师笑说：“你赌五百万我就信你了。挑演员哪有这么容易的，看一眼就知道了？扮相是不错，今天没有人比他更好的。那股神韵，也是难得。但……”
晏双云道：“但什么？”
温沛走出去的时候，一弯腰又拿起了靠在墙边的那柄雨伞。为了完成试镜，他走路姿态是正常的，神态也很轻松，那柄伞拿在手里，似乎只是一个道具。
——又或是，为了一瞬间心中的闪念。
陆焉识手腕上的欧米茄，是冯婉喻送的。
温沛手里的伞，是沈槭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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