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细雨霏霏，银线般斜斜密密地缝进了涟漪四起的泺河。
易瞻湿了半边肩膀。阮静渠靠着小亭一角的石柱，看着他有些狼狈地拂去额角的水珠，又有雨滴顺着发梢，溜过脸颊，滴在雪白校服的衣领上，印出一小斑蒙蒙的，积雨云样的灰。
“你那白底蓝点的小雨伞呢？”阮静渠冲他招了招手，“怎么淋着雨来啊？”
易瞻老远就看到阮静渠的身影。最后一段路，他几乎是屏息凝神的，有些紧张到傻气地踱过来的。他觉得怪，明明是带着期待的，当真正见到他时，却又有些不自在，想要走，叫他不看见自己才好。阮静渠突然问他，易瞻下意识回道：“放在学校……”
又猛地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把……这样的伞？”
这形容讲出来有点羞耻。易瞻顾不上拘谨，急切地几步跨上石板路进了小亭。阮静渠却卖了个关子，只对他笑，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才招了：“我第一次见你，你旁边有人想替你提伞。”
易瞻诧异，也很快明白过来。话里带点不自觉地小声抱怨：“……你见过我，怎么不告诉我？”
阮静渠促狭地一眨眼：“我一开始和你说话，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有一点面熟。刚刚下了雨，我在想你会不会来，来的时候会不会淋到，就突然想起来了。也是刚刚想到，不怨我啊。”
说完他站起身，与易瞻并肩望着顺着亭顶瓦片流下来的一顺溜水珠，又忍俊不禁：“其实你给我的印象挺深刻的，这么高冷一男生，打一把这么少女的伞，反差萌啊？”
易瞻心说这伞是我妈非要送我的，又莫名觉得这话讲出口实在幼稚妈宝。阮静渠闲的慌，伸手接那冰凉透亮的雨，任它们稀稀落落地砸进手心里，回头瞥见易瞻一脸深沉，逗他说：“总板着脸，装深奥啊？”
他说这话时嘴角上翘，逗弄也行，挑衅也像。易瞻觉得他眼睛如手心的小水洼一样清澄，又觉雨敲石瓦入耳，明明是小雨淅沥，却细密急促如擂鼓。
易瞻琢磨着阮静渠的话，陡然想起一句，像烂线头里找了根金丝，心中霎时万千思绪。
他刚才说，他在下雨前，就想我会不会来……
“……嗯，你都知道我是附中的了，”易瞻学着阮静渠的样子伸手去接水，咽了咽喉咙，鼓起勇气问，“你呢？你在哪里念书？”
阮静渠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手一扬将掌心的雨水甩出，划了一道晶莹而畅利的线。正当易瞻以为他不会回答，想说些别的揭过时，听见阮静渠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挺轻巧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可不是附中的好学生，我是一中的。”
提起一中，易瞻就想起那日一树春前张扬跋扈的少男少女。他顿时心下了然，阮静渠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他的吗？但无论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些人的脸了。
好像有那么一下，他在阮静渠的声音中，咀嚼出了一丝似是而非的落寞。于是易瞻干巴巴地反驳说：“我不是考进去的，是靠择校费。”
“附中的择校生就能逃课啊？”阮静渠又掬起一小捧雨，伸手往易瞻脸上轻轻一弹，见易瞻吓得闭了眼，直愣愣地坐在石凳上，笑个不停。
易瞻用力眨眨眼，将睫毛上的雨水甩去。视线里阮静渠的笑变模糊了。他闷声道：“你不是一样在逃课？”
“我又不是附中的，”阮静渠满不在乎地在他的身边坐下。雨势渐小，凉风渐起，斜斜地裹着水雾样的雨丝吹进亭里，“我都高三了。”
易瞻心想你还挺得意，又觉得自己和他半斤八两，谁也别损谁。他们很默契地陷入一片轻和而舒心的沉默中。易瞻见阮静渠撑着下巴，微微弯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雨水洗涤一新的林间夜。
慢慢地，云宵雨霁，泉市的夜空又铺满了略深的黛蓝。这夜月亮隐没了，却群星闪烁，也将泺河窄流装点为一道盈盈的璀璨银河。
他听阮静渠低声轻缓地，几乎为不可闻地自言自语道。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雨后的一树春湿漉漉的，弥漫着一股清爽的木叶香。易瞻深吸了一口气，见阮静渠咬了下嘴唇，有些难得地歪头窘迫地小声笑：“唔，《飞鸟集》。”
又自嘲地往后仰了仰脑袋：“我这个人吧，有时候挺矫情的。”
易瞻无端咂摸出了七分苦中作乐，和三分模棱两可的无奈忧愁。他忒不识趣，明知别人发窘，就是情不自禁去看阮静渠的脸。先前有风送雨吹在他的脸上，在鼻翼上挂了澄清的几颗。
“……就，触景生情呗，”易瞻摸了摸鼻尖，“正常，我也会……嗯，有时候我朋友也会笑我……但是我理解这种感觉，就是这个意思……”
他突然生出词不达意的心慌。望着星空样的江水，沉声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阮静渠不置可否，慢吞吞地坐直身，咧嘴笑开：“你才多大啊，就醉啊梦啊的？”
那你呢？易瞻心想，你要烧毁什么？丢掉什么？
你总是散心，难道总是不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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