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韶除了那通被拒接的电话，还给他发了微信，短短的一句但态度明确，看得沈槭眼角一抽。
“不删。”
沈槭边往医生休息室走，边给宁韶打电话。中午的门诊大厅仍然是嗡嗡闹闹的，在这片嘈杂的背景音里，手机里传来宁韶淡然自若的一声“喂”。
还没等沈槭说话，宁韶便道：“沈医生，你没有任何立场和权力要求我删除那段材料。所以我不会删的。”
沈槭在嘈杂的人群里停下脚步。
宁韶接着道：“你不觉得大快人心么？”
恶人的阴谋被揭发，诡计被戳穿，真相大白于天下，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弃。
大快人心。
沈槭面色发冷，说：“宁记者，你知道我不会同意，才把这段材料略去没有给我看的，对么？”沈槭看了一眼大厅里挤挤挨挨还在排队挂号的病人和家属，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向休息室，同时道：“你很狡猾。你从真实里挖出戏剧性，选择性地呈现，有重点地突出。你当然可以说我没有立场和权力要求你删除，因为你恪守了记者的职业道德，一切都是传播需要。”
手机那头沉默了片刻，宁韶没有否认他使用的小伎俩，笑了笑说：“沈医生，你的职业生涯差不多算毁在这家人手里了，怎么还要回护他们？圣母病么？”
宁韶接着道：“没有什么比那段对话更能证明你的无辜委屈——你跑那么远去质问孙翠凤，不也就是为了这一句话么？我放出来，怎么了？”
沈槭冷冷道：“你在她家里做采访，难道没有发现孙翠凤在家里根本没有话语权？你没想到她也许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拦不住吗？”
记者的敏感和锐利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宁韶反唇相讥：“软弱造成的罪过就不能被追究？沈医生，你自己都没有原谅孙翠凤，怎么却来质问我？非得要违心地做一个道德楷模吗？”
宁韶语气冷静、辞锋犀利，并且说的话直指要害，沈槭被他噎得面色发青。
沈槭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推开旁边安全通道的门走了进去，空旷无人的楼梯间里，他做了个深呼吸——他的确没有原谅孙翠凤，当孙翠凤向他跪下时，他满脸漠然、并退了一步。他看着眼前姿态卑微的女人，突然想到了十一岁那年，唯一一次失去理智的秦宛，刹那间明白过来，那时的秦宛其实是在乞求儿子的怜悯。
但孙翠凤不是秦宛，她软弱、可怜、无助，在社会底层挣扎着讨生活，折下膝盖讨饶、乞求，已经是她面对变故最大的能耐。如果说秦宛把自己活成了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那么这个女人的人生就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危楼，再逼她，会出事的。
但宁韶已经有一套牢不可破的逻辑，沈槭明白自己不论如何说服不了这个咄咄逼人的记者。沈槭走到窗台边，叹了一口气，语气平静了下来：“宁记者，请你把孙翠凤那段材料删掉。算我求你。”
宁韶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沈医生，原来你的温柔是不分场合对象的。”他停了停，语气淡漠，“微博热搜前十，各大官媒都已经转载报道。我这里删掉可以，但无济于事。”
沈槭说：“宁韶，还是请你删掉。”
宁韶扬眉，咽下了对他故作姿态的嘲讽：“好。”然后挂了电话。
宁韶重新编辑了文章后再次发布，发完推送给了沈槭，但什么话也没有留。只是第一版的早已被许多媒体转载，孙翠凤充满悔恨的那一声“对不起”作为这一家人恩将仇报的最为直接确凿的证据，仍然留在网上继续发酵，网友对孙翠凤一家人的攻击也愈演愈烈。
半个小时的午休仅够沈槭在休息室仓促地吃个盒饭，吃完饭喝了几口水，就到了下午开门诊的时间。沈槭被宁韶的事一搅和，直到下班时才记起来温沛给他打的三个电话。程挚急着回病房，就把去做检查还没回来的几个病人的病历本托给他，沈槭一边应下，一边看了眼手机，看到一堆软件的推送广告里，又夹着温沛的一个未接来电。
温沛上午的三个电话是连着打的，三条记录紧挨在一起，几乎有种气急败坏的意味，沈槭不知怎么就联想到在县城老家当着他面晕倒那回，心里一时微微一紧，便趁着等病人的空档，给他回了电话。
等着温沛接电话的时候，沈槭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局促。手机铃声响了半分钟后被接起，沈槭先道歉道：“今天门诊忙，抱歉接漏了电话。”霎时间，沈槭竟觉得自己像一个漏接导师电话的惴惴不安的学生。
那边默了一会儿，随后一道平静的声线从手机里传出来：“哦，你今天看门诊？手好了吗？”
“还行，很顺利。”
温沛又说：“忙完了？今天回家么？”
正巧一个病人拿着检查单子回来，沈槭拿过检查结果看的时候，一时就漏掉了温沛话里隐秘的弦外之音。沈槭目光扫过检查单，顺口对温沛道：“还有几个病人，看完就回去。现在有点事，我等下再给你回电话吧。”
温沛“嗯”了一声，“你先忙。”
喜欢如烟请大家收藏：(m.zongcaiwenxue.org)如烟总裁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