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野地|
广东工业大学/郑金波
一
疯长的茅草葛藤扭绞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的火。张炜这样写道，我心一收紧，野地的形貌蓦地全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那茅草，那葛藤，那灌木丛，还有那大片的香蕉树，那风吹过的沙沙的声音……
记忆的闸口大开的一瞬，奔涌而来的不仅仅只是自己流年的波涛流水，更是浩浩汤汤的关于父亲的一切……
有这样一种情，穿透岁月流光，幻化成一种性灵，连通感应着彼此的灵魂。父亲和野地之间，就存在这样一种情。
二
野地是一块田地，离家所在的村子很远，它坐落在一片丘峦谷地之中，这片丘峦谷地之中还有其他田地，但野地是最远最深的，远离人间烟火，一片自在安详，充满着野味与不羁。
父亲耕耘着野地，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从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自我在五六岁有记忆时起，父亲就在和野地打交道了。
父亲在野地搭建有木棚，在童年的我看来，那是个美丽的房子，这个房子全部是用稻草和树枝搭建的，分成三个部分，一个是洗澡用的浴室，一个是吃饭用的厨房，一个是休息用的卧房，不过用这些称谓似乎太前卫了些，毕竟它还是纯草木的陋室，地面是凉凉的黑土地，没铺陈水泥或其他，在那年代，若是铺陈东西那将会是笔巨额的开销，但在我眼里，依然很有情调，父亲居然把它搭建得如此有板有眼，坚固结实。要知道，在村里的家，还只是一间几十平方米的破旧的小瓦房。木棚的厨房，有张木板做的饭桌和由树枝架起来的两个固定板凳，卧房的床也是父亲用木头搭建的。年轻的父亲全凭一己之力，建造了个简朴却温情齐备的第二个家，建材全部来源于自然，坚固牢靠，不仅能防风防雨，夏天还能把墙壁的稻草板顶起来，像顶开窗户一样，四面透风，凉爽异常。这既是父亲的第二个家，也是我的第二个家。至今我还能记得这个家的形貌细节，虽然它久经岁月更迭，风云变幻，早已不复当初，时光侵蚀了它，却无法侵蚀它在我脑海中永久的记忆。
父亲从村里的天后宫那里收集来好些废弃的蜡烛，它们大多只燃烧了一小半，还有一大段可以用。野地里，这些蜡烛就是夜晚的明灯。父亲那时经常在野地里过夜，白天耕作，入夜而息，父亲大半辈子和野地粘连在了一起。那时才六七岁的我也经常跟父亲到野地里去，有时偶尔跟他在木棚里过夜。小时候的我，格外怕黑，但跟父亲一起，却能感受到满满的安全感，黑夜也就和白天一样了，我无所畏惧。
三
华南地区充沛的雨水，温暖的气候，是野地充满野性的根基。在野地，野草疯长，葛藤缠绕，灌木丛生，在这里耕作的农民看来，这不是值得赞颂的生命力，而是恼人的阻碍力。这片丘峦中的路，是这里的农民走出来的，包括父亲，而通往野地里的路，是父亲走出来的，只有父亲。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话不完全对，至少放在父亲身上不合适，他一个人走出了一条路，他，选择走了农民这条路，或许当初，他可以选择其他路，但他没有，冥冥中这像是一种宿命。
父亲很少给我们讲关于他的故事，他经常喝酒，每次吃饭前基本都喝一些，他脾气非常暴躁，每次喝完酒后常常发脾气，因看不惯母亲的某些言行而骂她，有时也骂我们兄弟俩懒惰，因我们兄弟俩经常会为了一些家务活和简单农活该谁干而吵闹甚至打架。他说，他像我们八九岁这么大的时候，家里条件极其苦极其差，他每天天没亮就得起床挑两大桶水去浇菜，上山去割草砍柴，还整天吃不饱，一碗粥没几颗米粒，哪像我们现在这么享福。然而，其实我们看来他眼里的享福定义也就是能吃饱饭不用饿肚子，父亲打理的家只是解决了我们的温饱问题而已，仅此而已，那时家里穷的也是叮当响，我小学还因交不起学费辍学半年，我还经常抱怨，为什么家里那么穷。
也就是从平时一些零零碎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了一些关于父亲的生平故事。父亲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成长于六七十年代，那时还不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时候，他童年时家里特别穷困，兄弟姐妹五六个，常常连饭都吃不饱，好不容易读了小学，遇上了“文革”，还没毕业就辍学了，但他非常好学，他曾经很自豪地跟我们说过，那时虽然辍学，买不起书，但他到处跟人借书来读，村里人有书的基本都被他借来读过，其实那时村里应该也没多少人有书。他青少年时期基本都在家里干农活，当时挑水的桶比他身子还大，我常常在脑海中想象他挑着两个桶在田埂上晃晃悠悠的身影。二十好几的时候，赶上改革开放的浪潮，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外出到广州深圳打拼，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也向珠三角奔去。他们先后在深圳广州工地打工。那时正赶上建设大潮，他们作为没多少文化的年轻人，胳膊肘是最好的赚钱工具，体力是一个鲜明的标记。他曾经说过他在广州白云区打工的经历，新来乍到之时曾骑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迷过路，接连问过好多人才找到回去的路，后来对那区域的路了如指掌，对此他颇为自豪，他还常说那时哪栋楼怎么样怎么样，言语之中流露着当年的豪气。他说路上涌现的大学生多如牛毛，看着他们什么实际的都不会干，他还一度在心里嘲笑过他们。而如今，我也来到了广州，我不是重走他的路，我成了一名大学生，成了他曾经嘲笑的对象，我行走在这个他曾经踏足的城市，这里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这里翻天覆地日新月异，我已不再能辨识他曾经走过的街道他建筑过的楼，他也永远不会再看到我今日所在的广州，所驻足的大学城。世间风云变幻，岁月令人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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